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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亲干净了一辈子,此时却眉头也没皱一下,两只手老虎钳子一样死死地钳住父亲瘦成了麻杆儿脚踝。
将父亲往担架车上抬的时候母亲又哭了,她手里的重量告诉她,自己的丈夫已经没剩下多少斤两了。
担架车的轮子哗啦啦地响彻整个走廊,东勰和母亲随着风风火火的医生护士一路小跑,然后再一次目送已经陷入昏迷的父亲被送进抢救室的门。
母亲瞪着空茫茫的眼睛一眨不眨地望向门上面赫然亮着的红灯,仿佛她的眼睛一离开,那盏灯就会灭,而灯一灭,噩耗就会传来。
东勰走到母亲身边,他让母亲先回家洗个澡换身衣服,她不可能不知道,自己身上现在全都是父亲排泄物的味道。
母亲转过头来看了看儿子,突然想起了什么,扭头就往病房跑。
东勰在后面叫她,她没听见似的。
东勰只好追到病房,看见母亲已经把四面窗子都打开来,又将弄脏的床单被罩往下撤。
东勰去夺母亲的手上的床单,说:“医院会派人来收拾的。”
母亲躲过了儿子的手,又蹲在地上去擦那些溅在地板上的污垢。
东勰也蹲下去,说:“妈,我来吧。”
母亲这时才像是听见了儿子的话,她手停下来,盯着地面说:“人都说久病床前无孝子,他是你亲爸,他就是吐了拉了吸毒了也还是你亲爸。
你别沾手了,妈不想让你这么快就成个不孝子。”
东勰还是执拗地帮母亲收拾着病房,他不想让母亲那么快就将儿子看透。
他对父亲严洪的嫌恶与他是否久病没有关系,可是在这个时候他很难和母亲说清楚。
一个如母亲这样的女人,丈夫已是生死未卜,如果此时儿子也不能给她久病床前继续尽孝的安全感,她要怎么活下去呢?
母亲不知问谁要了一个巨大的袋子,将弄脏的床单被罩通通装在里面,她坚持要把它们带回家去洗,说不能给人家添麻烦,还说要顺便回去给父亲带两身换洗的衣裳。
母亲说这些话的时候语气出奇地平静和家常,仿佛不过是操持一件在二三十年里周而复始过无数次的寻常家务,并且她十分笃定父亲一定醒得来,一定用得上她带回来的换洗衣裳。
东勰怕母亲为了省钱又去冒着大雨骑车回家,所以特意把她送上一辆出租车。
可是他回到抢救室门口还不到五分钟,那个经常冲他挤眉弄眼的小护士就慌慌张张地跑来找他。
她告诉东勰,他母亲不知怎地在大雨里晕倒了,腿和头都磕破了。
东勰横冲直撞地狂奔下楼,等他赶到医院正大门的时候,几个医生已经将昏迷的母亲抬上了担架车。
母亲那辆老旧的蓝色凤凰牌自行车野蛮地横躺在大门口,那一大袋子床单被罩也被扔进了花坛里。
不知那是床单还是被罩,给花坛里的月季勾住,扯了一个角出来,那上面暗黄色的污渍被倾盆而下的大雨瞬间冲淡了。
东勰浑身湿透,他手紧紧抓着母亲的担架车,边跑边一声声地唤着母亲。
他看见硕大的雨滴噼里啪啦地砸向母亲的脸,又成股地从她松弛的眼袋、额纹、眼纹、法令纹的沟壑间隙中流淌下来。
母亲的睡眠丝毫没有被这滂沱大雨所打扰,她的表情甚至安详得有些骇人。
当东勰想到“安详”
这个词的时候,他瞬间打了一个寒战,仿佛此时他眼前的母亲正在不疾不徐地与这个世界告辞。
若是母亲真的要走,也必定像现在这样,十分省事,丝毫不给子女或者任何人添麻烦。
想到这里,东勰旁若无人地嚎啕大哭起来。
母亲很快便被推出了抢救室。
医生告诉东勰,母亲的各项指标一切正常,没有检查出什么问题,突然晕倒可能是精神高度紧张或者过于劳累,加上连续熬了几个大夜又淋了一身雨导致的。
最后,医生带着些埋怨的语气对东勰说:“你妈这个岁数,正是身体爱出各种毛病的时候。
这么大的雨,你怎么能让她一个人骑车上路呢?”
东勰愣在了原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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