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袭人看他这样,只得略尝几筷,却只是心口闷闷的,嚼在嘴里,终究不知是何滋味。
满眼里珠摇玉动,满耳里吆五喝六,他却只是如坐舟中,隔岸观景儿,倒好像和人群隔着几丈远似的。
忽又听宝玉说:“依我看,今儿唱戏的那几个女子,说是行家,扮相嗓子都不怎么样,还不如咱家从前的几个女孩子,你们看是怎么样?”
袭人听了这话,便知他又想起芳官来,更觉心寒。
木着脸,也不用人劝,斟了杯酒又一仰脖喝了。
众人也都有些意会,那里敢接话,亦不敢说破,且也都心酸起来。
想当日宝玉生日,在怡红院里摆席夜宴,请了诸位姑娘来,行酒令占花名儿,何等热闹。
如今屋里不过短了两三个人,竟像空了半个怡红院似的。
因此也都兴致不高,不过随便吃些酒菜,又说些眼面前的吉祥话儿,便撤席睡去。
夜里袭人睡在宝玉外床,翻来覆去,只是睡不着。
原来日间他送了香菱回房,不便一时就走,因坐下说了几句闲话,问他:“你身上到底觉得怎样?家常走的这些个大夫,难道竟不能治?”
香菱道:“也没怎样,只是口干潮热,夜里盗汗不止。
身上将有半年没来了。”
袭人听了大惊道:“那可怎么得了?”
香菱惨笑道:“便治好了又怎样?心强命不强,也是枉然。”
又握了袭人的手道:“姐姐,我们相好一场,前儿姐姐赠我的那条石榴裙,我还好好儿的收着,只怕没机会再穿了。
我早想过了,他日大去之时,也不图别的什么装裹,就穿着他去罢了,不枉我在园里住过一年,有过开心的时辰。”
袭人听见,眼泪直流下来,劝道:“何苦说这样的话?你运虽不济,姨太太对你是好的,宝姑娘也大方厚道。
别的不说,你看这些大夫天天你来我往,是真心要替妹妹治病的。
过几日病就好了。”
说着,向额上摸了一摸,只觉滚如炭炽,不由惊道:“怎的这样烫?我这就回姨太太去,还是请个大夫来看看罢。”
香菱死命摇头,不令他去,紧紧拉着道:“姐姐,今儿一见,不知还有无再见之时。
我有一句肺腑之言,要叮嘱姐姐。”
袭人听他说得郑重,忙问:“什么话?”
香菱却又打住,望着窗子黯然惨笑。
原来他自被夏金桂逐出,搬来与宝钗同住,身体便一天天亏损下来,酿成干血之症,自知命不久长,再无顾忌,且与袭人素相投契,因握了手,剖心沥胆缓缓说道:“姐姐,我固然命苦,今世里遇见这个冤家,只道是前生罪孽,原不敢怨什么;不想他娶了亲,又是这么一个人,竟活活要了我的命了。
我想一般的都是女孩儿,凭什么就该被人这样欺辱折磨,况且他那行止品德,那里像个千金小姐,竟是索命阎王。
因此我纵死了,也不服气。
如今有一句话要告诉姐姐——切莫以为自己终身有靠,便安逸度日起来。
与人做小,好比鼠共猫眠,纵有一万分小心,曲意下之,遇着个和气持礼的奶奶还好,若像我这样,便有铁打的身子铜铸的骨,也被挫磨化了。
倒是宁可嫁个寻常百姓,平头夫妻,那怕吃粥咽菜,也好过这玻璃灯罩羊脂油里逐日煎熬着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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