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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安城的黎明总是来得格外按部就班。
五更三点,太极宫那层层叠叠的重檐飞角,刚刚被晨光勾勒成黛青天幕下的无数道剪影,承天门的门楼上便准时响起了第一声晨鼓。
随即,六条正对着城门的主道上,数十面街鼓被依次擂响。
在微弱的曙光中,长安城仿佛一头从沉睡中醒来的巨兽,在隆隆不绝的鼓声中抖动着身体:被分割得菜畦般齐整的一百多处坊里几乎在同一时间打开大门,宵禁了一夜的二十五条坊外大道也重新出现了车马行人的身影;而在各坊门口,叫卖胡饼的声音此起彼伏,那热情洋溢的声调和热气蒸腾的炉灶,让这座举世无双的雄城渐渐有了人间烟火的气息。
只是在元月晦日(最后一天)的这个清晨,当长安人在三千响晨鼓的余韵中推开房门,看到的却是阴沉沉的天空和扑面而来的细碎雪粒时,抱怨声顿时乱纷纷的响了起来,被呼啸的寒风吹出老远。
晦日节,正是长安城每年第一个万人空巷集体郊游的大日子,然而眼前的碎雪与阴云,竟是生生把个初春风情,演绎成了严冬景象!
长安城西的崇化坊靠近西市,正是胡商聚居之处。
坊内一处不起眼的小院里,十五岁的库狄琉璃也站在自己的小屋门口,呆呆的抬头看着天空。
一阵北风吹过,她下意识的伸手拢紧了身上的交领寒袄,领口倒是捂严了,袖口却露出了小半截手臂来。
在寒意逼人的暗淡晨光里,那带着补丁的石青色粗麻袖口,衬着没多久便被寒风吹得微青的细白手腕,让人看着便身上发寒。
院子里正扫地的仆妇不合多瞟了她两眼,立时哆嗦了好几下,忙不迭的低头暗暗念了声佛:真真是造孽!这位按说还是家里的嫡长女,亲娘死了三年,不照样落到这般田地?不但过的日子奴婢不如,听说明日一早还要被送到那种地方去
库狄琉璃此时却全然没有半分被怜悯了的自觉,她甚至没有感觉到自己手指上的僵冷,心里翻来覆去只有一个念头:怎么会是这种天气?
怎会是这般天气!斜地里蓦然响起的一个清脆声音,让琉璃一个激灵醒过神来,却见三步外的西厢正房门口,比她只小了几个月的妹妹珊瑚也在抬头看着天空,略停了片刻又甩头回了屋。
高高荡起的葱绿色门帘里,传来一声脆亮的吩咐,阿叶,快些将我的新袄子寻出来!
再次出门时,珊瑚已换上了一件簇新的杏红色联珠鹿纹窄袖冬袄,颜色娇艳得几乎能映亮半个院子。
她低头将衣角扯了几扯,又拍了两拍,目光这才顺着鼻梁落到琉璃身上,在她破损的袖口停了停,脸上便露出琉璃最熟悉的神色:眉梢往上挑、嘴角往下撇,声音也仿佛在鼻子里拐了两个弯,哎呦,阿姊今日好容易能出门一回,怎生也不换身新衣?
出门?这样的天气还能照旧出门?琉璃微微睁大了眼睛,心头一阵狂跳,脸上却半分不敢露,表情倒愈发木讷了三分。
珊瑚斜瞅她一眼,扬着头笑了起来,看我这记性,竟忘了阿姊的新衣是要留到明日派大用场的!
这原是几个月来珊瑚最爱提起的话头,眼见琉璃像平日般迅速垂下眼帘咬住嘴唇,她的笑声里不由多了几分真正的愉悦,刚想再添几句,北面的上房门帘一挑,却是父亲库狄延忠与母亲曹氏牵着六岁的弟弟青林走出了房门。
珊瑚的笑容顿时愈发灿烂,阿爷,阿娘,今日时气不大好呢,曲江边只怕风更大,却要多穿些才好出门,青林更要穿厚些,他过两日便要去学里开蒙,今日万不能冻着
她活泼的娇笑声回荡在小小的院落里,夹杂着库狄延忠吩咐备车的低沉声音,曹氏抱怨天气的柔软声音,以及青林抗议加衣的清亮声音,自有一种说不出的和谐。
库狄家那三四个原本在观望的奴仆也各自打起了精神,进进出出的打点着主人家今日春游要准备的各种物件。
没有人注意到,在西厢房角屋门口已呆站了半日的琉璃,已黯然神伤般低下头去,垂下的眼帘,严严实实的掩住了眼底那丝如释重负的惊喜。
直到库狄家的牛车晃晃悠悠了一个多时辰,终于从长安西北角的崇化坊走到了东南城外的长安第一郊游胜地曲江,一直默默的缩在车帘边的琉璃这才抬起了眼帘,不等车子停稳,便自觉的第一个跳下了车。
只是落地后她随意扫了前面一眼,却差点一个趔趄摔了出去。
眼前的景色,也实在太出人意料了!
都说春草碧色,春水绿波,曲江春景的名头琉璃早已听得耳熟。
可那眼下那远处的春水显然尚未解冻,近地里的春草亦没半根发芽,北风从江面上吹来,倒是愈添了三分阴冷。
然而就是这样一片光秃秃灰扑扑的背景中,在她面前展开的,却是分明是一幅繁华热烈到了极处的春游图——放眼望去,只见天地之间,江水之畔,但凡有几棵树几块石头的地方,都已扎满了密密麻麻的各色毡帐,不少地方还张着雅致的六曲屏风,几处略高些的山丘,则被色彩艳丽的绣锦帷幕挡了个严实;几条江边道路上,雕鞍骏马和油壁香车络绎不绝,而在远近各处,还有三五成群的人在随着节奏明快的乐曲翩然起舞
琉璃不由自主的揉了揉眼睛,原来不是库狄家的人格外爱春游,看眼前的架势,起码有半城的长安人都毅然决然的在这种天气里,跑到这种地方,欢天喜地的喝上了西北风!
库狄家显然算是来得晚的了,牛车曲曲折折的在江边走了半刻多钟,也没在密匝匝的帐篷间找到合适的落脚之处。
琉璃震撼过后,四面打量,渐渐也看出了一些门道:那翠幕四围、歌舞喧天的地方,出入的多是帷帽遮面的豪门贵女,说是赏春,大概除了锦绣帘幕什么都看不到;那屏风半掩、案几低陈的所在,落座的是佩剑出游的文人士子,对着呼呼北风喝酒吟诗做陶醉状,那副煞有介事的赏春架势,倒比眼前的春光更有看头;至于那三五成群,鲜衣怒马,呼啸而来、谈笑无忌的,自然是横行长安的纨绔子弟,又要赏春,又要让人看他们如何赏春,更要品赏那些赏春的美人,一个个忙得恨不能头上生出八只眼睛;最多的,当然还是库狄家这样乘牛车、携毡帐,全家出游的寻常人,既来赏春,又来赏人,赏不到也不打紧,所谓贵在掺和
琉璃越看越是兴味盎然,正想多看几眼不远处那圈翠色帷幕,耳边却响起了一个凉凉的声音,阿姊好兴致,怎么倒像是没来过曲水的一般?
琉璃心中微凛,转头看了看正斜眼瞅着自己的珊瑚,还未开口,珊瑚已掩着嘴笑了起来,我怎么又忘了,这曲江姊姊自然原先也是常来的,只是过了今日想再来这里,怕是不大容易了呢!阿姊,你说是也不是?
她的头上戴着一支七叶玳瑁金搔头,细碎的鎏金叶瓣随着笑声轻轻颤动,把那双满是讥嘲之色的碧眸映衬得愈发明亮,晃得琉璃一时有些出神。
是,还是不是,这的确是一个问题。
要按灵魂来说,她的的确确是第一次来曲江,生平第一次。
以前的那位库狄琉璃是不是常来,她不知道:她只知道自己三年前一睁开眼就变成了一个病歪歪的小胡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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