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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龟年压根儿不知道儿子在外已经娶下小婆娘,气得吹胡子瞪眼,无奈那女人引着一个可爱的小孙孙,毕竟是杨家的后代,才收容下来,心里却见不得这个操着异乡口音的女人。
那个经明媒正娶的大婆娘对于这个妹妹,更是恨入牙根了。
这个女人在杨家,没有援助也没有同情,活得没滋没味儿,村里人说她夜夜都偷着哭哩!
村里人不明底细,纷纷传说,杨龟年的二儿子从河南送回来的洋婆娘,是抢霸的一位良家女子;有的却说得截然相反,说她原本是开封府里一家ji院的窑姐儿……云云。
无论父亲的态度怎样生硬,叫人难以忍受,但冷静之后,我就不能不暗暗慑服父亲那洞察细微的眼睛,我虽然没有和那个洋婆娘有任何拉拉扯扯的事,可从心里反省,那双水汪汪的眼睛确实弄得我有点神不守舍。
如果不是父亲警告,长此下去,即使不会发展到做出什么有损门风的丑事,也极其危险,任何一点半句风言浪语都可能毁了我,毁了父亲,毁了徐家几代人守节持仪所建树起来的家风……父亲直接砸向我脑门的这一砖头是狠的,也是及时的。
我的心在收缩,被那个洋女人搅起的一缕纷乱的云霓,消散了。
我再也不理睬那个被父亲骂作妖精鬼魅的女人,甚至连村中一切年龄尚轻的女人也都一概不予搭理。
我不能让桃色亵渎徐家贞节的门楼……
杨徐村解放了,人民政府给杨徐村派来三位先生,真是令我大开眼界。
他们穿四个兜的短褂,戴着八角制帽,废止了我的教程,给学生发下西北军政委员会编的课本,设语文和算术课,另开音乐、体育和图画,其中一位年轻的女先生,教孩子唱歌,张着嘴唱呀唱,令我目瞪口呆。
我自动辞职了。
没有办法,我不会算术,连那些阿拉伯字也没见过;语文科的新课本,虽然是浅显通俗的白话文,我却教不了。
我离开了那个祖孙三代执教的学堂,让位给那三位新派来的新先生了,跟父亲去种地。
我的蓝袍脱下来了,做务庄稼穿它太不方便罗!
半年后,一天后晌,我和父亲在村西的官道边的田地里翻耕靠茬地,乡政府的通讯员送来一张通知,要我到城南的师范学校去进修。
去不去?敢去不敢去?该去不该去?我拿不定主意,不知该怎么办。
父亲也拿不定主意,自从那三位新先生进入杨徐村,父亲不只一次地讥诮说:“蹦蹦跳跳,行走唱唱喝喝,男女不分,见谁都想搭话,啥好先生的样子!”
现在他明白,师范学校培养出来的先生肯定都是那个样子,我将来也可能就是那个样子,他拿不定主意了。
为此事,他专门走访了一回县教育科,回来后就拍了板:去!
临行的前一晚,我坐在父母住的上房里屋里,悉心听取父亲的临行教诲,怎样和先生说话,该当如何与同窗相处,远离家乡,一切都需自己检点。
母亲又接着叮嘱生活上的琐屑事,忌食生冷食物,加减衣服要注意。
我的那位媳妇呆呆地站在一旁,惶惶不安的样子,一直没有插嘴,这时问了一句:“我该给先生准备哪件衣服出门?”
我一愣。
这是一个暂时被父母连同我自己都忽略了的事,该穿短褂呢?还是长袍?我想了想,没有主意。
看看母亲,母亲又瞅瞅父亲,看来也是不知该穿哪样才合适。
父亲正在桌上磨墨,沉思一下,抬起头来,对我说:“穿蓝袍。”
我有点疑惑:“爸,我看咱村来的那三个新先生,都没穿长袍。
解放了,不兴穿长袍了。”
“解放了,没听说不准穿袍子!”
父亲讥诮地说,“你看那三位洋先生,穿个短褂儿,又那么短!
前裆后臀无遮无盖,有失大雅。
为人师表,成何体统!”
结论定局了,穿蓝色长袍,我的媳妇就退出去,准备我明日的行装去了。
父亲已经磨好墨,拔开毛笔帽儿,在砚台盖儿上再三的顺着毛笔尖,然后猛然悬起手腕,在一张硬纸上写下两字:慎独。
等得墨迹干涸,交到我手上,严厉而又含蕴不露地瞅着我。
我双手接住那父亲题示的嘱咐,夹在那只折迭小皮夹里,装在贴身的内衣口袋里,表示一定要在远离父亲的陌生的环境里,一切都谨慎行事,尤其是独自一人,不在父亲的视觉之内的地方……
第二天晨曦中,我背着行装,上路了。
走出村子好远的时候,我一回头,隐约看见村口的大路边,兀然站着父亲的高大的身影,因为背向从东山泛出的晨光,他像一截黑幢幢的古塔巍然不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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