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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的眼睛是盲的,却从不肯安分地守在家里,一年里倒有大半年时间呆在往返于中国和南洋的轮船上。
船上的生活,在兰姨这样循规蹈矩的妇人看来,奢靡而混乱。
而一个盲女如何在船上卖唱讨生活呢?在她的想象里,春迟一定已经被折磨得憔悴不堪。
可是,她来了这里后却分明见春迟双目炯炯,眼底湿润,犹如少女般清澈,举手投足间神态自若,有一种盲人罕有的矜傲。
她所见的春迟,美丽而冷酷,单薄的身子后面藏匿着巨大的秘密。
兰姨怀着强烈的好奇心走进了她的世界。
兰姨终于留下来的原因,据她说是因为看着我那皱巴巴的可怜样儿,着实心疼。
但我知道,真正的原因一定不是这个。
兰姨多年以来琢磨着春迟和我的关系。
倘是别人收养了小孩,一定会想方设法隐瞒他不是亲生骨肉的事,可是春迟似乎一点也不想做我的母亲,对我也很冷漠。
兰姨对此深感不解,她觉得春迟眼睛瞎了,收养个孩子难道不是为了留在身边日后给自己送终么,可为什么又故意与他疏远?
春迟不想把我留在身边送终,兰姨却是想的。
兰姨是远嫁到这里的外乡人,丈夫死得早,没有给她留下一儿半女;遇上我这么一个孤儿,她觉得是难得的缘分。
何况我很乖,兰姨说,我很小的时候纵使没人理睬,也不会用哭闹的方式来引人关注。
在她的心里,我总是很容易满足,吃饱穿暖后只喜欢一个人呆着,很少去麻烦她。
我自然知道兰姨对我好,却从未想过回报。
也许因为她的那种好过于琐碎和庸常,散溢在每天的日常生活中,很难提炼和升华。
也许幼年的我早早就看出了命运之河的流向,知道兰姨不过是一条很快消逝的支流。
春迟才是我的运河,有一种比血缘更深的情感牵系着我们,我知道。
大多数时间,春迟生活在船上,从中国北方到南洋的船上。
每隔几个月,那艘大船会在小城南面的港口靠岸,春迟便会上岸,回家小住。
每次她到了码头,总是带着一只沉重的木箱,要雇个小工才能提回来。
小工站在门口,突突突,用力叩响门环。
每次听到大声叩门,我便知道是春迟回来了。
我从东厢房飞快地跑出来,站在厅堂里迎候她。
她由台门进来,兰姨为她引路。
我远远看着她走过来,心跳得厉害。
她穿着一件紫色粗绸的纱衣,颜色素旧,她一走进来我就觉得房间黯淡了许多。
我上上下下仔细地打量她,她的头上多了一把新月形状的插梳,镶金花衔珠,我想一定是船上的客人送给她的,不禁又生出许多联想。
她听着兰姨小心翼翼地把那只木箱搬到她房间门口,才从八仙桌旁坐下来。
我就站在她的面前,明知她的眼睛盲了,却仍低着头,不敢盯着她看,仿佛那是对她的冒犯。
太久没有见面,我们几乎没有话可说。
如果是其他人,重逢的时候哪怕沉默,只是看着彼此,也会感觉到浓浓的情意。
可是这对我们来说却不行,她看不见我深情的眼睛。
她的眼睛,在我出生之前便瞎了,她从来没有看到过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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