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晓得自己大抵不会被锯成两截,潘二娘将一颗提着的心放下了大半,半是不安半是欢喜的等着成亲。
赵老板本就是干这一行的,又打了四十多年光棍,头回娶媳妇,自然安排得很有排面,一顶满天星的大红花轿,轿帷上绣着喜字和如意祥云,十六个响器,有金灯,有执事,前头四个鼓手,吹吹打打的很热闹。
潘二娘的轿子在前头,一个请来的老太太牵着福姐儿的手,跟在后头,她看着稳稳的花轿,和在风里飘着的轿帷,那么软和那么鲜亮,所有人都说,她那新爹是看重她娘,才办得这样大排场。
福姐儿想,娘是一个人坐在那大箱子里呢,她本想和娘一块儿的,可娘说,花轿是新嫁娘才可以坐的,福姐儿不能上去。
她突然就惶恐了,仿佛在这一刻,她不是她娘的孩子,而是成了一个不能跟在娘身边的外人,她之前从不曾想过这个,可在不能上花轿时,她才发现娘已不是她一个人的了,她后知后觉的害怕起来。
街边的老树发了新芽,嫩嫩的,绿绿的,在风里摇摆,活泼机灵的雀儿在屋檐边,树杈上,快活的蹦来蹦去,睁着一双豆子大的眼,好奇的观察着这一支热热闹闹的成亲队伍。
迎面遇到的行人,有善意的道声喜的,也有打量福姐儿一眼,转头与身旁的人嘀嘀咕咕议论的。
福姐儿身上穿着新爹做的大红衣裳,大红裤子,脚下蹬着大红绣花鞋,洗了头洗了澡,头发被梳成两股辫子,用红色的花头绳绑得齐整,眉心还点了颗红痣,看着就是个标致的孩子,可沐浴在各色的目光中,她却觉得羞惭又窘迫,好像她犯了什么错儿,不该也不配跟在花轿后头。
这样想着,脚下就慢了,牵着她的老太太扯了扯,她打个踉跄跟上去,老太太低声问她:“福姐儿你累了?”
她是赵老板请来,专在今天看孩子的,若是福姐儿累了,少不得要叫个小子来背,她一把老骨头,可背不动了。
福姐儿摇摇头,努力跟上。
天是蓝的,云是淡的,日头正好,这样的好天气里,福姐儿莫名的想到了城外坟地里的亲爹,安葬亲爹那天,吹着寒风下着雨,与今日的天气是不同的,爹躺在大匣子里头,安安静静的睡着。
她当时只以为爹是在睡觉,只是睡得长久一些,总有一天会醒来,她还为此很是发愁,愁爹醒来要抽大烟,要打人,后来忙着照顾病了的娘,她就很久没有再想起爹了。
今日是娘嫁人的日子,福姐儿不知怎的又想起他来,她忽然明白爹不会再回来了,人死了,就会永永远远的睡下去,睡着睡着,就烂成一滩泥,就像出殡时的纸钱,落在泥水里,自己也变成了泥。
赵老板穿着一身喜服在门口迎亲,胸前戴了朵大红花,喜庆。
他个子较矮,这是年轻时不学好,在外头鬼混,底子没打好,又因后来发迹,胡吃海喝,显得有些肥胖,但他面目和善,倒抵消了种种不如意之处了。
来往恭贺的人很多,不但有街坊邻居,生意往来,还有早年的狐朋狗友,赵老板是外场人,接了新娘子,就出来招待亲朋好友。
喜棚里熙熙攘攘挤满了人,个个都说着吉祥话儿,嘈嘈杂杂的叫人听不清,赵老板招呼着客人,可也没忘了还有福姐儿,抽空抱了抱她,问道:“饿了没有。”
福姐儿对他还有些陌生,只腼腆的点点头。
赵老板摸摸她的头,吩咐带她的老妇:“带她到里边吃菜去。”
男客与女客是分开坐的,女客在里边,男客在外边,但摆的是一样的席面,三海碗,六大碗,六冷荤,六炒菜,和一个锅子。
席面还没开,但既是赵老板吩咐的,便不得不听,老妇去后厨,给福姐儿盛了碗八宝饭,夹了些称心鱼条,先给她垫垫肚子。
女客最爱说些闲话,一个尖酸脸太太就说:“这是……福姐儿是吧?你爹可真疼你哩,你吃过这样的好东西没有?”
福姐儿乌黑的大眼睛瞧了她一眼,没有再理她,埋下头继续吃饭,这饭和鱼可香了,她亲爹在时她也没吃过这样的好东西。
尖酸脸太太又问:“诶,你还记得你亲爹吗?”
一旁的太太们,无论是年轻的还是年长的,都饶有兴趣的盯着她,仿佛有什么大乐子可瞧。
福姐儿不晓得这位太太为什么有这么多话,她总觉得怪怪的,她还不能很好的理解尖酸脸太太眼中想要看热闹的兴奋,以及对她,对潘二娘,和不能生育的赵老板的鄙夷,但她本能的感到不对劲儿,这个太太好像是坏的。
“怎么不说话,可是个哑的?那就可惜了,赵老板这便宜闺女捡的……啧啧……”
尖酸脸太太没愧对她那张脸,说出的话字字都刁钻刻薄。
福姐儿明白了,她就是个坏人!
她说福姐儿是哑巴,福姐儿很生气!
福姐儿不开心,但这毕竟是不熟悉的地方,她不敢发脾气,万一新爹爹因此不喜欢她了呢?娘也说过今天不许生事,不乖的孩子所有人都不喜欢的。
她闷闷不乐的说:“你是坏人!”
除了尖酸脸太太,其他女客都笑起来,尖酸脸太太就生气了:“你这孩子,怎么说话的?也是,没了爹,单单一个寡母怎么教得好孩子?”
福姐儿不服气:“你就是坏,你到我家吃饭,还说我是哑巴!”
说完这句话,她有点心虚,还不知道这算不算她的家呢。
尖酸脸太太面上挂不住,她竟被一个小丫头片子堵了,她张了张嘴还想说些什么,赵老板却过来了。
他一辈子也没个骨血,对个便宜女儿也极为上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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