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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概是1961年的春节吧,政府配给我们每人半斤豆饼,让我们过年。
领取豆饼的场面真是欢欣鼓舞的场面。
有的人,用衣襟兜着豆饼,一边往家走,一边往嘴里塞。
我家邻居孙大爷,人没到家,就把发给他家的豆饼全都吃光了。
他一到家就被老婆孩子给包围了,骂的骂,哭的哭,恨不得把他的肚皮豁开,把豆饼扒出来。
可见爱在饥饿的人群里,要大打折扣。
孙家大爷躺在地上,面如灰土,眼泪汪汪,一声不吭,任凭老婆孩子撕掳踢打。
孙家大爷当天夜里就死了。
他吃豆饼太多,口渴,喝了足有一桶水,活活给胀死了。
那时我们的胃壁薄得如纸,轻轻一胀就破了。
孙大爷死了,他的老婆孩子,没掉一滴眼泪。
多少年后提起来,孙大奶奶还恨得牙根痒痒,骂老头子吃独食,连一点人味都没有,死不足惜。
这次年关豆饼,胀死了我们村十七个人,教训很深刻。
后来我在生产队饲养室里喂牛,偷食饲料豆饼时,总是十分节制,适可而止,生怕蹈了孙大爷的覆辙。
那几年里,母亲经常对我们兄弟讲述她的一个梦。
她梦到自己在外祖父的坟墓外边见到了外祖父。
外祖父说他并没有死去,他只是住在坟墓里而已。
母亲问他吃什么,他说:吃棉衣和棉被里的棉絮。
吃进去,拉出来;洗一洗,再吃进去;拉出来,再洗一洗……母亲狐疑地问我们:也许棉絮真的能吃?
度过60年代初期,往后的岁月还是苦,但比较起来就好多了。
文化大革命期间,村里经常搞忆苦思甜运动,大家一忆苦,总是糊糊涂涂地忆到1960年。
一忆到1960年,干部们就跳起来喊口号,一是要打倒苏修,二是要打倒刘邓,干部们说1960年的饥荒是刘邓串通了苏修卡中国人的脖子造成的。
我们明知道这是胡说,但谁也不去装明白。
一直到了70年代中期,还是不能放开肚皮吃,但比较1960年那是好多了。
我从小饭量大,嘴像无底洞,简直就是我们家的大灾星。
我不但饭量大,而且品质不好。
每次开饭,匆匆把自己那份吃完,就盯着别人的饭碗号啕大哭。
母亲把自己那份省给我吃了,我还是哭。
一边哭着,一边公然地抢夺我叔叔的女儿的那份食物。
那时我们尚未分家,一家老小,有十三口之多。
在这样的大家庭里,母亲是长媳,一直忍辱负重,日子本来就很难过,我的无赖,更使母亲处境艰难。
夺我堂姐的食物吃,确是混账。
我婶婶的脸色难看,说出的话像毒药一样,一句句都是冲着母亲来的。
母亲只好骂我,向婶婶赔礼道歉。
这是我一生中最坏的行为,至今我也不能原谅自己。
长大后我曾向堂姐说起过此事,她淡然一笑,说不记得了。
母亲常常批评我,说我没有志气。
我也曾多次暗下决心,要有志气,但只要一见了食物,就把一切的一切忘得干干净净。
没有道德,没有良心,没有廉耻,真是连条狗也不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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